拆迁拆半个村,拆到自家前头不拆了;在车队劳心劳力二十年,领导让他下岗了;儿子盼着买房和女友结婚,母亲又在这节骨眼上查出了食道癌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,母亲偷偷给了他两个金条……
1
常言道,麻绳专挑细处断,厄运专找苦命人。
赵罡白着脸色从医生那儿出来,将老母的病历向口袋中一揣,医院楼梯间抽起烟来。半盒烟抽完,他拿出儿子废弃的旧手机给媳妇王芳丽打了个电话。
好一会,那头传来声音,“老赵?”
他听着电话隐隐透出的婴儿的哭闹,叹气道:“孩子让青山和他媳妇自己看,我给你买张票,你得回来。妈有病,食道癌。”
赵罡不敢听妻子的反应,直接挂了电话。
他蹲在台阶上,粗大手指又摸向了剩下那盒白将。这日子没法过了,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落在自个头上。
拆迁拆半个村,拆到自家前头不拆了;在车队劳心劳力快二十年,领导让他下岗了。现在,妈又得了这样重的病。
人医生说得很清楚,只要有钱,这病能治。钱真是个好东西。买吃买喝不算,还能买命。
可赵罡知道,家里的存款连五位数都不到。
本来是有一笔钱的,赵罡干了半辈子活,又没什么费钱的嗜好,除了抽点烟。可儿子赵青山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深城。儿子说:“家里工资低,两个月的还抵不过深城一个月的。”
那时赵罡用崇敬的眼光看着儿子,像看家里案桌上供奉的财神爷。
可财神爷和他忠诚的信徒都忘了,老家能买两个平方的钱在深城绝买不到半个平方。儿子一声买房令下,赵罡和媳妇不得不掏空家底,连妈养老的钱也一并搜刮了去。血汗钱加上沉沉贷款,令赵青山终于在深城最偏远的区倒腾出一套九十平的小房。
毛坯房下来的时候,赵罡坐火车硬座去看过,回来后向母亲、媳妇感慨,“这么多钱,怎么就换了个鸽子笼。”
媳妇撇嘴,“鸽子笼,你看没这鸽子笼,人家跟不跟你儿子。”
赵罡顿时成了浸水的鞭炮,哑火了。赵青山谈的女朋友是本地人,处了好几年也不说结婚的事儿。赵罡他妈是天天给孙子打电话,老人急啊。
儿子悄悄跟他妈交了底。
要结婚就得有房,以后生孩子总不能生在出租屋隔断里吧。女朋友家的钱都用来买房和还房贷了,房有两套,可女朋友一点也挨不着——那是她爸留给她弟的,要买房,只能指望老赵家。
房买了后,又有装修、家电……
赵罡的白头发就是那时多起来的。赵罡深深叹气,扶着墙站起身来,不知是不是蹲久了的原因,他觉得恶心想吐。
其实赵罡挺后悔的,妈这病或许是拖出来的。
过年的时候,妈就和他说,吃饭有点咽不下去。那时他心情不好,为着拆迁的事。村里拆迁的人家赔了小一百万,年过得风风光光、喜气洋洋,偏偏他们老赵家没轮着。
一百万,有了这钱,儿子就不用让那房贷压得连气都喘不匀了。
他当时和妈说,等忙医院。可二月二还没到,自己就接到了下岗的通知。唉,老天爷不照顾苦人。
在医院外的彩票站,赵罡买了20块钱的刮刮乐。
他拿钥匙小心又谨慎的划着,念着佛祈祷自己能中那一百万的头奖。二十块自然是打了水漂,谁让念佛最多的地方不是寺庙,医院。
佛祖高高在上,怎么听得见小小赵罡们的哀求。
2
王芳丽很快回来了。
她是个爽利人,伺候的老太太干干净净。等赵罡不在时——赵罡是经常不在的,他拉下面子,去给人做绿化,在大马路边上锄草刨地,王芳丽流着泪跟婆婆聊起家里的情况。
她说:“妈,你是多好的人。你这婆婆当得比我亲妈还好。只要有钱,我就愿意给你治。可咱们家的情况就摆在这,天爷爷一点也不疼咱们。我和老赵攒的钱都给青山买了房,老赵下了岗,拆迁也没轮上咱们。青山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来。”
王芳丽怀着不安低下头去,“医院了,妈,我实在是没招了。”
婆婆钱爱红本来就不胖,生病这些日子更是一天天瘦下来,像是没有水分的、皱巴巴的烂苹果。她咧着唇笑了笑,“哭什么,还不到时候呢。”
钱爱红握住儿媳的一只手,往前送了送身子,道:“你回去,在我床底找双布鞋出来,把它拿来,你就不用愁了。”
她说完这话,又重新躺好,闭目养神起来。
王芳丽照婆婆的吩咐回了家,果然拿竹竿从床底捞出双旧鞋。千层底,针脚细密,放在手里颇有分量。
医院里拆开这布鞋,两条压直压扁的金条的赫然掉在眼前,掉进王芳丽的眼里心里。
到了晚上,王芳丽在床上同男人说起这事。她百思不得其解,“你爸死的早,你妈原来就是厂子里的纺织工,上哪儿来的金子呢?”
赵罡也是直犯嘀咕,说:“这谁知道,也可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物件。我小时候听村里人说,我姥爷成分是地主。我明天再问问她。”
啪的一声,王芳丽摁灭台灯。
她在黑暗里撇嘴,她不信丈夫能问出来。依她的看法,老太太这是藏了后手,打定主意要当那锯嘴的葫芦,否则早就说了。
在丈夫震耳欲聋的呼噜声里,王芳丽慢慢也睡着了。
她梦见了自己做姑娘时的事儿。
那时的脸上没有皱纹,嘴边笑起来有个梨涡,儿子这点上紧随自己。两条长辫子油光水滑的垂在身后可真漂亮。年轻的赵罡摸着她头发,说:“丽,我妈想让咱俩今年结婚。”
自己背过身去,带点试探地问:“你们家哪有钱?我堂姐婆家给买了冰箱、买了电视,我妈说,我比我姐长得还漂亮,上的学也多,婆家给的要是比这少,人家是要笑话的。”
王芳丽忽然惊醒。
她出了汗,背上黏黏糊糊的,只好侧过身来睡。她由这梦回忆起往事来。赵罡当时是怎么回她的?这想不起来了,只记得结婚时搬去的屋里,冰箱电视都有了,廊下还停了辆自行车。
新婚之夜,赵罡喝的大醉。醉了也不忘同她做那事,他比耕地的牛还下力,上上上下下起伏着,混了酒气的粗重呼吸热热洒在王芳丽的耳后,最后却呜呜哭了,“丽,你心怎么这么狠,我穷就不跟我,逼得我娘去卖血。”
卖血,卖血!
第二天,赵罡就将这事忘到脑后。她也是结婚后,从村里人知道,原来为了凑钱买大件,医院卖了好几回血。
她回娘家时跟自个妈提起,妈说:“你那婆婆,看着老实,心里有得是成算。在她手底下过日子,你得多长心眼才行。”
到今天,王芳丽才信了她妈的话。这些年来家里大事小事不断,婆婆手里拿着东西,居然这么沉得住气。
3
削苹果也是技术活,得打着转一气削下来,苹果皮红红的,还挺好看。
钱爱红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,张开嘴,缓缓咬了一口。王芳丽凑过来,“怎么样,这苹果还甜吧。我看青山比我还会挑。”
今天周六,昨天周五。赵青山乘晚班的飞机回来,先坐机场大巴到市里,再从市里打车去县里,一趟折腾下来,到家已是半夜,人散了架。
好小子,一早又爬起来看他奶奶,提着水果,拿着点心,病房里的人都竖起大拇指来夸这孩子有孝心。
钱爱红却将苹果放到一旁,她闭着眼,凉凉道:“我还没死呢,将人叫回来干什么。”
王芳丽心里一惊,想起自己在金店里卖的手脚,难道老太太知道了?不应该啊,这事她连儿子也没说,赵罡更是蒙在鼓里。她和赵罡一个被窝这么多年,太了解赵罡了,对着他妈,他瞒不住事。
她赔笑道:“青山这孩子打小就跟您亲。”
夜里赵青山果然来给他奶奶陪床,祖孙有阵子没见,絮絮叨叨聊话聊到半夜。赵青山如今也是当爸的人了,提起自己出生不久的女儿,梨涡若隐若现。
钱爱红说:“女孩好,我怀你爸那会,就想得个女孩。”
赵青山低头,视野里是奶奶干痩的手,他说:“爸和妈想要孙子,之前妈在深城给楠楠伺候月子时就透了口风,说等楠楠恢复身体,让我们再要个男孩。趁她和我爸还能干动,还能给我俩搭把手。”
他说到最后深深叹气,“哪有钱啊。我俩的工资有一半都给银行了。光这个就养不起。”
疼爱孙子的钱爱红破天荒的没搭茬,隔壁床的病人这时吐了,呕吐物的味道酸酸涩涩,赵青山胃里直犯恶心。第二天,他从老家又回了深城。
半个月后,住院的账户上又没钱了。这次是赵罡来说的。
钱爱红指挥着儿子,在墙上挂历后的格里拿出了个小猪储蓄罐。这是赵青山幼时的玩意,里头存的一元钢镚都让他抠了出来买肉夹馍吃,后来也找不见了。
小猪储蓄罐在地上摔得粉碎,银元滚了一地。这下,赵罡彻底服了,没想到当地主的姥爷家还留下不少好东西。
这些银元换成的人民币,医院账户,有的打到了赵青山的卡里。好在殊途同归路,最后的最后,都是进了银行,不归自个。
钱爱红和儿子儿媳交待说:“祖上是阔过,一代代传下来,也就这点东西,这是给子孙后代的保命钱。等这些钱用完了,你们就把我拉回家去,给我买身新衣服让我穿着死,也对得起我养你们一场。”
赵罡听了直掉泪。
钱爱红最后还是出了院,钱能买命,她的金条银元,合力买回了她的命。
4
过年了。
半个村里挂起了灯笼,红彤彤的映在残破的街上,不添喜庆,反显萧索。王芳丽在厨房里忙碌着,赵青山和抱着孩子的楠楠听赵罡聊着家常。
小杰你还记得吧,咱们村北头那个,你俩小时候光处一块。拆迁先拆的他家,赔的钱可不少。他原来在4S店干销售,都干到经理了。拆迁款前脚刚下,后脚就把工作辞了。成天陷在棋牌室里出不来,那么多钱,都砸到扑克麻将上了。
楠楠接嘴,“这黄赌毒,好好的人但凡沾上一个,这辈子就完了。”
赵青山摇了摇头,拿起桌上的水杯来,“咱们家拆不着,那拆着的就拿钱打水漂,”他看向摇椅上听收音机的奶奶,笑着问:“奶,你真没钱了?支援支援你大孙子吧。”
这个家里,只有他能说这样的玩笑话。赵罡夫妻俩说,这事就成了笑话。
钱爱红端起饺子来吃,假装耳背没听见。
王芳丽在这饺子里包了一元硬币,钱爱红吃第二个就得着了,硬币小小一圈,比起银元来可差远了。
除夕夜很快过去,第二天拜年时,楠楠替宝宝收了不少红包。
赵家不富,亲戚朋友条件与赵家仿佛。红包虽领的多,却没多少钱。楠楠在房里拆着红包,和丈夫小声抱怨,“严重的收支不平衡,咱们给了多少,收回来才多少!”
赵青山手指在屏幕上迅速滑动着,大年初一,钉钉群里开舔领导,人人有份。他道:“早跟你说,红包里装五十的就行,你偏不听。我们家亲戚给的少,好歹一视同仁,你看你们家!”
依照惯例,楠楠是要还嘴的。赵青山听不见声音,好奇抬头,却见老婆在床脚举起人民币来迎向灯光。
他忍不住笑了,“干嘛,还得看看真假?”
楠楠却扬了扬手中的纸币,“这是旧币,这么多红包,只有这个用了旧币。六百块呢,也忘了是谁给的。”
赵青山说:“肯定不是外人给的,不是我爸妈就是我奶。”
楠楠收好钱,爬到老公身边,“奶奶的卡不是在妈手里么,当时买房把钱都给咱们了,现在手里居然还有闲钱,”她喟叹,“人啊,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孩子。”
赵青山感觉很复杂。奶奶的金条和银元有一半是花在了自己身上——
兑金条那会,妈她留了个心眼,医院。等医院钱不够了,奶奶又拿出银元,银元的钱也没全用上,都给了自个。
赵青山一直觉得奶奶没什么本事。不光奶奶,爸和妈都没什么本事。小时候不懂事,家里给买根棒冰、买个奥特曼就美的不行。上了大学后,才知道什么叫人外人、天外天。
有的同学,爸妈在深城早早买了房,毕业后直接入住,根本就不用受房东的气;有的同学,假期打飞的天南海北的闲逛,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、祖国河山的壮丽风景,那都是人家的日常。
而自己,举全家之力堪堪凑出套小房子的首付,地段不行、学区不行、配套设施不行,却已经是踮起脚来蹦到的最好条件。
真伤人。
5
王芳丽从儿子那知道,妈给了重孙六百块的红包。烧热的油锅里浇进了热水,她一反常态,不依不饶起来。老一辈的人总说,过年不能吵架,吵架让天爷爷看见了,就教他家这年运气不好。
她却敢拿着话说给自己婆婆听,将这些年的旧事也扯了出来,话里话外都是婆婆防着自己,没拿自己当一家人。
她说:“卖血,卖多少血能买到那么好的冰箱和彩电。要真是卖血买的,家丑还不可外扬呢,拿到外头给人说嘴,好像我这人多刻薄多不明事理似的。那年翻修房子,还差两万块钱,你们这边的亲戚有谁伸手了,还不是我回去找的我娘家哥?”
赵罡扯她,“大过年的,你胡说八道什么?”
王芳丽反指自己,“我胡说?你们家才是丧良心,用我的时候想起我是一家人了,这边生了病,那边就让我回来伺候。伺候完小的伺候老的,有好处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我和你们锅里吃饭,我可给你们家生了孩子、养了孩子?你也是,”她手指戳上男人胸膛,“你下岗的时候愁成什么样了,你妈说过话给你宽心么!”
钱爱红过来,她坐在沙发上,自顾自喝水。喝完水后,才说:“芳丽,照你的意思,我的那点东西,就该早拿出来,填补了家里的亏空?”
王芳丽看着婆婆,目光灼灼,“一家人就不该说两家话。妈,我不信你手里空了。”
最后一句,才是她真正想要说的。
钱爱红看着儿子,问:“你呢,你跟你媳妇一个意思?”
中年男人涨红了脸,媳妇的话在脑子里反反复复闪过。青山的房贷还有老大些,孙女的开销也不是小数目,小夫妻的日子,过得紧巴啊……
赵罡咬牙说:“妈,你如果手里有钱,就拿出来了。”
客厅里安静下来,赵青山和楠楠不得不将耳朵贴在卧室的门缝上。钱爱红望着儿子、儿媳,喉咙阵阵发紧,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子,提着暖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水。
手是颤的,没能对准杯口,漾的茶几玻璃板上到处都是。
钱爱红说:“我手里还有个瓷碟。等我闭眼进棺材那天,再给你们不迟。到那时,你们卖了它还是砸了它,都随便。”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0431gb208.com/sjszlfa/4001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