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焕生家有棵老香椿

第期

陈焕生家有棵老香椿

文/陈焕生

在焕生记事的时候，爷爷老屋后面有一棵老香椿。听太奶奶说这棵香椿树从她来到陈家这已经是第五棵了，一棵一棵就像人一样，一代一代，枝繁叶茂。太奶奶经常给焕生讲她从前的故事，并嘱咐焕生，要一代一代传下去。

太奶奶自小丧母，落在了后娘手里，吃不饱穿不暖，常常受欺负。每当太奶奶讲这些，依然是老泪纵横。一天被有老表亲的老太奶奶看在眼里，老太奶奶看中了太奶奶的聪明勤快。领到家里做了使唤丫头，后来给太爷爷做了媳妇。那时可能就是童养媳吧。

太奶奶从十一岁进了陈家，小小年纪起五更睡半夜，侍候老太奶奶。这老太奶奶是啥人，在农村山沟里竟有使唤丫头?。太奶奶说，陈家有良田百亩，虽然不是大地主，但四里八乡也有名气。那老太奶奶穿着大褂小袄，足有老佛爷的派头。在家指导別人做饭，是不下地的。反观那老太爷，就有天壤之别了。那老头儿一年四季，从不愿添新衣服。冬天一身棉裤棉袄，夏天一条本地布裤子，一件蓑衣就过一个夏天。家里有两个长工，一犋牛一头馿，有一个短工放牛馿。两栋宅子，房子二十多间，从后街一直到前街。还有一个前园，用来堆放柴草。前园有一个泉子，长年流水，后来被焕生父亲填平盖了房子，就是后来博士巷的宅子。现在到夏天雨水大了屋后还有泉水往外冒。老太爷有如此家业，还是勤勤恳恳下地干活。

老太爷有四个儿子，那大儿子骄生惯养，从小在私塾里念书，虽然没考上一官半职，可那小算盘打得怪精，被更大的本家地主雇去做了大掌柜，干了穆仁智那角色，后来靠前街的六间大宅子分给他。下面三兄弟就没有那福份了，从小该下地的下地，该放牛馿的去放牛馿。就这样的家业，老太爷怕长工、儿子们喝酒，自己一般不在家喝酒，都是临下地在铺子里，打一个铜板的酒，一口闷了，在柜台上捡个盐粒放嘴巴里，用手捂着忙忙地下地，生怕酒气从嘴里散发出来。一般不种菜，焕生就弄不懂了，夏天都过去了，家里人们还吃不上鲜蒜。拿两个铜板到后街卖蒜的买一辫蒜，说回家让做饭的尝尝鲜。这句话焕生多大了还听后街卖蒜的老爷子讲。一家人吃三样饭，老太爷和老太奶和小孩吃麦子煎饼就虾皮、咸鱼。干活的男劳力吃黍黍（高粱）煎饼，做饭的儿媳妇吃穇子（一种更难吃的粮食，一般用来喂牛）。

一年春天，按推算应该是一八九五年。多年的老香椿树没发芽，枯死了。老太奶奶心里犯了疑忌。大凡是家里树无缘无故死了，一般预示着这家人家要摊事。老太奶奶天天忧心忡忡，生怕树叶掉下打着头，天天唠叨要干活的注意安全，出去放牛馿要早点回来。可就在这年秋天，二十多岁的二儿子刚查完日子准备结婚，突然得病死了，一家人陷入了痛苦中。少了一个劳力，干活就三份和四份里了。老四老小，也骄生惯养，整天滑头嘛叽。老三就得挑大梁了。那团圆的儿媳妇太奶奶十六岁就圆了房。第二年春天，在那棵死去的老香椿树下面又发芽生出来一棵小的，又长了起来，并且越长越旺。

二十年过去了，那棵小香椿树苗又成了大树，年年供应一家人吃咸菜。太奶奶养了三个闺女，在家人中更不受待见，啥累活脏活都是她的。太奶奶个子不高，两只小脚整天忙得脚不沾地，还得受太爷爷的暴力。都是踏着板凳给太爷梳那大清朝的头，一梳疼了那便有一次暴揍。太奶奶到三十八岁才有了焕生的爷爷，才改变了现状。

在爷爷六岁的那年春天，也就是一九二六年春天，这棵香椿树又半死阳阴，发了几点芽芽也不旺相。老太奶奶又急了眼。这年到处打仗，兵荒马乱。也就在这年夏天，被勾子（内线）招来的土匪刘黑七，在村西大林里埋伏，在黎明时攻打这个小村庄。庄中心有陈刘两家富户，焕生家还不算富户。土匪是奔着那两家去的，可那两家人家有打算，各家都买了快枪，训练民团，看家护院。特别本家大地主恒新，双手会使匣子枪，且百发百中。土匪都很忌惮。且家里又修有高高的炮楼。焕生太爷爷那个吝啬劲，不出钱买枪，只是伙同一帮穷人在街头修了个小炮楼，村南还有一个小炮楼。土匪一来，听到枪声，小炮楼上人吓泚了屎，都跑了。只有南小炮楼有一个和老太爷同辈的太爷爷，也就是后山惊魂一文中“大英国”的父亲。此人身高长大，又有力气，手中一把短三节鞭，虎虎生威，三五人近不了身。坚持守在南炮楼，在打伤十几名土匪后，被土匪开枪打死。这是为保卫唐山子村死的第一个人。土匪冲到村中，在家丁的全力抵抗下，没打开恒新的炮楼。土匪气急败坏恼羞成怒，就屠杀村里人出气。先后有周家老表奶奶为保护孙子，被土匪用刺刀捅死。几个人反抗，也被杀了。老周家死了几个。有一个周家老表奶奶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也被绑了票。焕生家也是未能幸免，家里粮食、耕牛、值钱的东西，通通被抢劫一空。

绑走了老太奶奶，老太爷爷，太爷爷等八口人。太奶奶抱着爷爷逃出，被土匪炸弹炸伤了前胸，差点要了爷爷六岁的小命。焕生家和本村周家是老亲，那周老表奶，在青驼窝庄把不满周岁的儿子丢进了高粱地，认为带着也就是个死。后来这孩子命大，扶着高粱棵想站起来，可一站倒下一棵，一直扶倒了一大片。后来被好心人家发现并收养，最终又找回来了。这是那老表奶奶后来讲的。

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，大难来临各自飞；可父母孩子呢？太爷爷没办法，也没顾及父母，只身一人历尽艰辛从那魔窟里逃了出来，饿了就用那生涩的柿子充饥。而今有的人都说这个不好吃，那个不好吃，焕生看还是没饿到时候。

太爷爷逃出来后就张罗着卖地赎人。慢慢地八十亩好地陆续卖了，让“勾子”用馿驮着银元，陆续把人赎回来。这时，已到年底了，老太奶奶、老太爷爷回来一看土地没有了，家产也没了，从此双双卧床不起。第二年春天，那棵香椿树枯死了，老太奶老太爷在这一年双双过世。这一年一个大家分崩离析。三兄弟分家，每家还分了二十亩地。老宅子东边给老三，西面分给老四，仍一个院子，共走一个大门。那棵香椿树在太爷屋后，当然就是太爷爷的了。

树也和人一样，老的死了，新的长出，第二年在根部又发了一棵。可这一棵没长十几年在一九四三年又枯死了。这一年，那万恶的日本鬼子，来到村里，烧杀抢，又牵走了牛馿，一把火烧了焕生家六间草房。有一头犟驴不愿跟鬼子走，被那万恶的日本鬼枪杀在馿栏里。焕生感叹，终于有一头有节气的馿，比那当汉奸的人都强。好歹人早跑了没受到伤害。

第二年那棵倔犟的香椿树又长出来一棵，这一棵到了五七年也枯死了。那一年老太爷过世了。

过了几年贴着老屋又发出来一棵，这一棵便是太奶奶说的第五棵。在家人的精心呵护下，一年年长大。这时候焕生也长起来了。在那艰苦岁月里，每年它奉献出第一个嫩芽，用它炒个鸡蛋，卷个煎饼，那是天底下的美味。一年年，为焕生家无怨无悔地奉献佳品。爷爷奶奶过世了，父母亲继续享用。而今父母也都去了天堂，只有焕生偶尔回来看看，在老宅子转游。爷爷的老屋已经坍塌，只留下残垣断壁，可那棵老香椿树还依旧矗立在屋山头。它那裂开的树皮极像爷爷奶奶的老脸，布满绉纹。随风搖曳的树冠，犹如爹娘的笑脸，看看焕生微微发笑。每当春天焕生采撷香椿芽的时候，它都好似一位母亲敞开温暖的怀抱，一任儿女吸吮它那甘甜的乳汁，从无怨言。

老香椿树成了焕生的念想，成了感情的寄托，每每回家都像拜见爷爷奶奶、拜见爹娘一样，先去看看它。

看着老香椿树，焕生久久地不愿离去……

而今，这棵老香椿树枝繁叶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