劳心劳力者的醒与梦
本文摘录自《列子臆说》
周王城有一个姓尹的、产业很大的人家,“其下趣役者,侵晨昏而弗息”,他下面做劳力的人,早晚劳动,昼夜不休息。几十年前大家研究《列子》就提到,这是西方人,尤其美国人,他们那里有真正的奴隶。“有老役夫,筋力竭矣,而使之弥勤”,有些奴隶年老,老得衰弱不堪了,人老筋骨都硬了,力量快要用光了,但是仍不给他们休息,还要他们做工。因此那些老的奴隶真可怜,过去白种人奴役黑种人也是这样。“昼则呻呼而即事”,这些老奴隶白天“嗨哟嗨哟”地叫,一边做事一边叫苦,“夜则昏惫而熟寐”,夜里躺下去不到一秒钟就睡着了。睡得很熟,打起鼾来,比猪叫的声音还大,所以“精神荒散”。这一句话特别注意。
道家说夜里做梦,是因为魂魄不能相依了。很明显的,白天就叫精神,夜里睡着就是魂魄。譬如我们思想这一部分就是魂;生理身体部分剩余下来的力量,叫做魄。“魄”字旁边这个“白”字,代表已经返本还源了,一切都没有了。所以“魂魄”这两个字都从“鬼”部,这个鬼也是电能,看不见的,但是两个字边不同。白天我们这个魂魄就是精神,人的精神强烈,有思想,有体能;夜里睡着了做梦,是魂魄不相交。魂魄相交就得道了,就是精神归一。佛学讲精神归一就叫得定,叫做入定;道家就叫做凝神,神跟气一凝结就入定。所以不能入定是因为气跟神不能凝结拢来、魂魄两个不能相交的原故。
“昔昔梦为国君”,我们想不想做这样的人?其实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的人,很有意思。刚才提到“精神荒散”,体能的疲劳过度了,魂魄不能相交,所以夜里做梦。“昔昔”就是昨天的昨天,过去的过去,也就是常常。他夜里常常做梦,梦到当皇帝,坐在那里一呼百诺,威风凛凛。“居人民之上,总一国之事”,这个人大概劳苦惯了,白天做劳役,做梦当皇帝也是做全国人的奴役,一天到晚办公,公文不晓得多少。“游燕宫观”,不过休息的时候也很舒服,在皇宫里头玩乐。“恣意所欲,其乐无比”,想怎么样就怎么样,什么都做得到,生活很快乐。“觉则复役”,醒来以后,还要去做苦工,老了又做不动,鞭子在后面打,还是“嗨哟嗨哟”地叫。其实我们每人都是这样,不过我们的皇帝是自己的孩子,儿女就是皇帝,白天鞭打你,你要把饭做好,孩子一哭,你心就慌了,手烫到了也要炒菜,这也是一种挨打。
“人有慰喻其懃者”,有人安慰他,说你偷懒一点嘛,不要那么辛苦。“役夫曰:人生百年,昼夜各分”,可是这个老头子说你不懂我,他说人生有一百年,白天夜里各一半。“吾昼为仆虏,苦则苦矣,夜为人君,其乐无比”,他说我白天是给人家当奴隶,当然很痛苦,夜里这一半我当皇帝啊,快乐无比。“何所怨哉”,所以我对白天的痛苦没有什么埋怨,权利跟义务相等,夜里享受,白天就要还回去,因果报应;白天受了罪,但是我夜里去当皇帝嘛,这也很舒服啊!
“尹氏心营世事”,这个姓尹的老板,每天忙忙碌碌做生意,想发财,想事业,想得多了,营是形容忙忙碌碌地奔走。“虑钟家业”,虑就是思虑,怎么样发展家庭事业,理念如何,前途如何。就像修道的人,想怎么样得定,怎么成佛,成不了也很苦啦,都是心里头在打主意。所以“心形俱疲,夜亦昏惫而寐”,心理同形体,身心越来越疲劳。夜里躺在床上,昏昏的就睡了。“昔昔梦为人仆”,常常做梦,梦中是做人家的奴隶。依照梦的道理解释,因为心头压力太大了,就会梦到做人家的奴隶,这是正常的。相反的就会当皇帝,因为心中压迫得太苦,下意识发奋要出人头地,只有梦中出人头地。这是研究生理学的说法,物极必反。“趋走作役,无不为也”,所以他梦里要给人家跑腿,被赶着走,什么事情都要做,“数骂杖挞,无不至也”,而且做不好还要挨主人的打骂。“眠中啽呓呻呼,彻旦息焉”,睡着了都在讲梦话,又一夜呻吟不停,天亮醒了才停止。
“尹氏病之”,尹氏有病了,夜里很痛苦,梦话讲到天亮。说梦话就是病,为什么讲“病之”呢?心里讨厌这个病态,“以访其友”,就去拜访一个朋友请教。“友曰:若位足荣身,资财有余,胜人远矣”,这个朋友说,你的地位在社会上很高,够光荣了,钱又那么多,比一般人好多了。“夜梦为仆,苦逸之复”,痛苦与安逸幸福,一正一反,这就是循环往复的道理,是果报自然的现象。“数之常也”,这个数在《易经》的哲学,就代表万事有一定的规律,规律之中自然有其数字,物极必反。“若欲觉梦兼之,岂可得邪”,你想白天幸福,夜里做梦也幸福;白天当皇帝,梦中去当上帝,那太难了,是不可能的。
“尹氏闻其友言,宽其役夫之程,减己思虑之事”,尹氏听了朋友的劝告,就改变了作风,对用人比较宽厚了,工作大概减轻了些,自己的思虑就少了。因此他说梦话痛苦的这个病,“疾并少闲”,这里闲字跟间通用,就稍稍好些了,并不是完全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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