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节刚过,我们参加了队里的打窑劳动。这是按照公社的要求,给知青打的窑。男社员已经花了不少工,把我们窑背上一处阳坡削山出土,削出了能打两三面窑的窑面子,还垫出个小院。这时开始用小镢头刨土挖窑洞。没想到刚挖了两三米深就出了事,窑口塌下来,把队长的手都砸伤了,这处窑面只得作废。说来也怪,我们插队的三年多里,队里几次为我们打窑,都没有打成,而同一时期村里人住的窑洞却打成了好几处。
阴历二月,开始干农活了。这时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了这里农民的辛苦。第一项农活是峁儿上村的特色——抬粪上山。峁儿上生产队的地大都是坡地,分散在附近几个山峁上,只有崎岖的山路通向这些地块,送粪的工作只能靠驴驮或人抬。男社员们把牛粪、羊粪从圈里起出来,打碎,把各家各户茅房里的粪也收集起来,堆在一起,有的人就吆着队里的几头瘦毛驴往地里送粪。生产队穷,牲口也弱,不敢使得太狠,剩下的粪,就要由女子和娃娃们用粪笼(抬粪用的大筐,形似篮子,中间的把手上挽着粗绳,套在扁担上,两个人抬着走)抬到地里了。我们要从村里抬着粪先下到沟里,再爬上高山,把粪分送到各个地块。抬粪的人是名副其实的娃娃兵。我们15岁多,还算大的,村里几个女子除了一个大一点,都比我们小,最小的周岁只有12岁。几个男娃娃也比我们小两三岁。别看他们小,干活却比我们强,走起山路来轻松自如。我们要吃力得多,平时就走不惯山路,抬上一笼粪,没走几步就喘得像拉风箱,汗水从额角流下来,内衣一会儿就湿了,脚下的塑料底棉鞋更是一步一滑,十分狼狈。我们都和当地女子搭伴,遇到陡路,她们就在前面拽着我们走,粪抬到地里,中途还要歇上几歇。最高兴的是扛着扁担和空笼往回走的时候,娃娃们都嚷叫着一口气跑下山,我们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往下走,汗湿的衣服被风一吹,浑身冰凉。
这里的人们把干活叫作“下苦”。陕北各县方言不同,北边的几个县叫“受苦”,但都是一个意思。这个“苦”字在陕北话中最常用:干的活重叫“苦重”,活不重叫“苦轻”。说一个人能干、肯干,就说他“有苦”;要是力气大,干活又特别卖力,就说他“苦特(特是大的意思)哩!”一个地方条件不好,要格外辛苦劳作,就是“苦焦”。老乡常说峁儿上“苦焦”,不仅送粪靠人抬,因为产量低,口粮不足,虽然有几百亩耕地,每年却还要大量开荒。
不久,队里全体劳力上山开荒了,这里叫“掏地”,掏就是刨、挖的意思。队长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把老镢。从这以后,我们每天天不亮起床,饿着肚子抬上几回粪,回家吃了早饭就扛上老镢上山,一干就是一天,中午就在地里吃干粮。开荒时有时先放一把火,把野草烧掉,然后大家排成一排,一人一镢相跟着往一边掏,到了地头再掉头往回,如果地块小,就大家一起从地畔往上掏。这些荒地都是陡坡,牛拉犁立不住,只能靠人掏。我们初用老镢,手很快就磨起了泡,在队伍中拼尽力气才勉强跟上,半天下来就累得筋疲力尽。就这样一干就是十几天,我们问队长要开多少荒地,他咧嘴一乐:“山沟野洼多得太,只管掏!”
听老乡说,年年总要开不少荒地,撒上糜谷,种两年,又撂了,再开新地。知青来后,一下子增加了7个劳力,同时也增加了十分之一分粮的人口,所以更要多开荒了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上级一直不让多开荒,这样会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,使自然条件更加恶劣,无异于饮鸩止渴。但吃饭问题永远是人们首先考虑的,不管如何限制,开荒的数量始终无法减少。
我们没有真正见过庄稼是怎么种下去的,看什么都新鲜。不久我们就发现,这里的耕作方式十分原始。耕地的犁和博物馆里古代的农具没什么两样,几尺高的木把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犁头,两头牛拉着走。据说过去曾推广过铁把的翻地犁,可以耕得更深,但这里大部分是坡地,地块小,坡度陡,翻地犁太重,牛拉不动,人也拎不动,不久就无人问津了。施肥的方式也还是用这里老辈人的方法,耕地翻过一遍以后把粪在地里堆成几个小堆,播种那天由负责点种的人把种子均匀地和粪搅在一起,装进一个长型的笸箩里,用羊毛绳兜在前胸,跟在犁地的人后面,把混合着种子的粪肥一把一把地扔在犁沟里,再踩上一脚,这叫作“拿粪”。后面一个人吆着牛,拉一架用荆条编的耱(mò),人站在上面,脚不时左右蹬踏,把兜住的土筛下去,让耱把地耙平,这叫耱地。那时农村基本没有使用化肥,仅靠这么一点肥料,庄稼自然长不好,地力也越来越差。一亩地粮食产量只有几十斤。每年开荒的土地完全不上粪,根据季节先后种上黑豆、高粱、糜子、谷子等杂粮。一块地掏完,队长或保管提着一个小口袋,把粮食种子向空中抛洒,大家再从上到下用老镢把土块敲打一下,就算种上了,至于收成多少,全凭运气。这种广种薄收、靠天吃饭的耕作方式当时在陕北是很普遍的。
春天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季节,能不能把秋庄稼都顺利地种下去,把麦地锄好,决定着这一年的收成。地还没掏完,男劳力开始吆牛耕地了,先把秋地翻一遍,再犁地播种。可越是忙,越是人手不齐,三天两头有人请假,有的一走就是好几天,经常是牛套上了,人却不够。我们都跟着队长着起急来,奇怪为什么这么忙他还准假。他笑着说:“咱村的情况你们不晓(xiē,知道),人要拉布袋,咱可挡不住啊。”我们问啥叫拉布袋,人们在一旁只是笑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“拉布袋”也是峁儿上的特色,就是拿上装粮的布袋到其他村庄找亲戚借粮,或者到远处收成好些的地方赶集买点粮食。每年秋天分粮,到春天就都吃得差不多了,几乎家家缺粮。只要谁跟队长说一句:“屋里没吃的了,明儿拉布袋呀!”队长只能准假。我们和村里人熟了,发现大多数人都显得面黄肌瘦,脸色黯淡无光,肯定与营养不足有关。不过我们也慢慢知道,“文革”中公社没人管事,过去严厉禁止的赌博又盛行起来,我们村里有好几个爱赌的,借着借粮外出赌博也是常事。
开荒开得差不多了,我们就开始锄麦地了。因为人手缺,锄地的任务几乎全落在我们这些女子和娃娃身上。刚开始锄地也是一关,拿不惯锄,觉得很重,锄把又长,一不小心就会把麦苗锄掉,所以要特别精心,锄不了一会儿,就腰酸背痛。村里地块都很远,早饭由各家担到地里,中午也只能在地里吃干粮,直到天快黑了才能往回走。那段时间,幸亏副队长毛来子的帮助,我们才逐渐适应了劳动的艰苦。
毛来子是王家三老汉的大儿子,那时大约有二十四五岁,虽说模样不俊,可长得高大壮实,有一身力气,干活也利索,在年轻人中他是坐头把交椅的,按当地人的说法,他是个“有苦的”好小伙儿。别看他五大三粗,其实却是个极老实的汉子,逢到开会,让他说两句话都难,不是不愿说,确实是缺点口才。这也是个不幸的人,婆姨娶到屋里才一年就殁了(去世)。据说她是个十分标致的姑娘,为娶她家里花了一大笔彩礼。钱花光了,再要说婆姨就不那么容易,况且峁儿上的穷名早已传出去了,条件好一点的姑娘不愿嫁到这里,这时毛来子已经打了好几年光棍了。
毛来子不爱言传,心却很细,脾气也好,自从队长让他专门带女子们干活,他就把全部的关爱放在我们身上。每天早上,他往我们窑背上一猴(方言中蹲的意思),吧嗒吧嗒抽上几锅烟,听到我们门响,才怯怯地说:“咱走吧?不早了。”如果我们没收拾停当,他也绝不再催,只独自耐心等待。到了地里,照例先坐下歇一会儿,随后他一声不响地起身,撂下锄干开了。我们也就停止了说笑,各自找好位置。有时大伙干乏了,你一言我一语地喊叫,他也不管,闷着头只是干。他锄地的动作显得熟练而稳重,往往比别人多占一半的宽度,虽然干得多却不超过别人走在前面,如果你挨着他锄地,会有一种安全感,因为他总是适时帮你捎上几锄,让你轻松地跟上,又不会因受到帮助而感到难堪。至于谁偷奸耍滑,说话耍笑,他是从来不说的,宁可自己多干一点。干到了时候,他也不言传,径自直起腰,摸出烟袋锅子,于是大伙知道该歇歇儿了,一哄而散,尽情地打闹起来。不论我们和女子们唱歌也好,哄笑也好,议论村里事也好,他一概不插嘴,只在一旁坐着,一袋接一袋吸烟,小眼睛眨巴着,有时随着大家悄悄地笑。我们刚干活时什么工具都不会使,不是镢脑掉了,就是锄把脱了,再不就是粪笼绳子断了。幸亏有他,每回都是三下两下拾掇好,不误干活,如果一时修不好,就把自己的工具先借给我们,自己想法凑合。每天吃过晚饭,毛来子又跑到我们窑背上猴着,直到好晚,还见烟筒旁火亮一闪一闪的,我们习惯了,也不去管他。有时叫他下来坐坐,他也没话,见灶火不利或是柴不好烧就帮把手,没什么可干的,坐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出去。就这样,毛来子像个宽厚的老大哥,谁都不在乎对他的态度,同时又觉得和他在一起自由愉快,毫无压力。这么干了一段,我们竟然慢慢习惯了这日复一日的劳作,手上都长了老茧,老镢和锄拿在手里也不那么沉重了。
面对劳动,两个男生不像女生那么从容。一方面村里人对男生有一些成见,另一方面,他们干活要和男社员在一起,压力更大,与此同时,吃不饱的问题男生比我们体会更深。经过原来的挫折,杨福生已经很少外出游逛了,按老乡的话,他干活不笨,真干两下子还挺像样,但没有耐力,常常干一天歇两天。他个子比村里不少汉子都高,所以谁都没把他当娃娃看,也想不到他才14岁。路小明倒是晌晌不误,但干活并不出力,总有点应付之嫌,村里人也看不上。那时我们到底还是孩子,根本没有注意到开始干活后两个男生都面黄肌瘦,路小明不仅瘦,而且由于几乎没有家里的接济,不多的几件衣服也越来越破旧了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知青组所有的矛盾都围绕着一个字——吃。
窑洞人生让我们共同回忆青春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0431gb208.com/sjszyzl/357.html